第81节
??新仇旧恨,涌上心头,段岭静静看着贺兰羯,贺兰羯发出痛苦的呻吟。 ??段岭倏然怒吼道:“说!” ??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??贺兰羯挣扎着匍匐爬来,拖出一道血迹,他抬起头,注视着段岭。 ??段岭站在贺兰羯的面前,身上满是雨水,他看着贺兰羯的眼神,终于令这残忍的刺客想起了一年前,也是今天,在上京城外伏击的那个人。 ??“你是……李渐鸿的……” ??“我父因你而死。”段岭沉声道,“告诉我是谁,让你出手伏击他。” ??被烧成焦炭的头颅狰狞恐怖,嘴唇微动,说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 ??段岭再上前一步。 ??一枚细针寒光闪烁,飞向段岭。 ??就在此时,万里奔霄冲到城楼前,武独翻身下马,一个箭步扑向段岭,右手一掠,“叮叮叮”三声响,收走贺兰羯喷出的暗器,将段岭扑倒在雨水里。 ??段岭踉跄起身,贺兰羯焦炭般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,用尽了所有力气,脸上皮肤龟裂,渗出血水,漫延到雨水之中。 ??武独仍在不住喘气,一身铠甲上全是血,跌坐在墙下。 ??段岭朝武独无奈地笑了笑,没有问到最初想要的消息,却也为父亲报了仇。 ??“笑!”武独吼道,“疯了吗!你跟那亡命徒想说什么?!性命还要不要了!” ??武独抬手,段岭以为他要扇自己耳光,武独却一手按着段岭的后脑勺,将他抱在自己怀里,全身都在发抖。 ??武独两脚摊开,右脚因鏖战而受了伤,受伤的一手包得像个馒头,抱着段岭,另一手摸了摸段岭的头,看着段岭的少年容颜,二人气息交错。 ??雨停了,狂风吹来,乌云散尽。 ??那漫天的云霾如同灰色的幕布,被天孙之手一扯,尽数消散,现出一道横亘万古光阴的璀璨天河。 ??地面无数水洼,同时倒映着天际那灿烂的星辰,每一个水洼,便恍若一个兴灭轮转的大千世界。 ??所有的声音都离他们远去了。 ??仿佛这无涯的世间,便只有这么一座旷古绝今的巨大城墙。 ??城墙隔绝了生也隔绝了死,隔绝了星河也隔绝了大地,而他们此刻,正坐在这宏大的城墙上。 ??七月初七,秋风吹过,卷起水洼中大大小小的涟漪,星辰的光碎开,温柔地荡漾在他们身周。 ??然而就在这一刹那,武独被段岭的双眼吸引了注意力,脑海中蓦然出现许久以前的画面,诧异与震惊取代了他的冲动,令他的眉头皱了起来。 ??他用手掌覆住段岭的鼻子与嘴唇。 ??段岭眼里带着茫然,不知武独何意。 ??武独的表情十分惊讶,放开手,又覆上去,仔细看段岭的双眼。 ??段岭茫然的目光,与七年前,上京风雪夜,药铺里的灯光下,从柜台后露出半张脸的孩童眉目,依稀重叠在了一起。 ??武独第三次放开手,又覆上去,记忆逐渐清晰起来。 ??“我见过你。”武独难以置信道,“七年前,在上京的药堂,这是怎么回事?” ??——卷二浩酒千钟终—— ??今古北邙山下路,黄尘老尽英雄。人生长恨水长东。幽怀谁共语,远目送归鸿。 ??盖世功名将底用,从前错怨天公。浩歌一曲酒千钟。男儿行处是,未要论穷通。 ??卷三·东风还又 ??第87章 坦白 ??七月初七,上梓之盟签订的十三年后,陈、西凉再起战事。 ??七夕夜一战,如同闪电划过夜空,不到一天便即结束。 ??开战的信报甚至尚未送至辽、元、陈朝中,党项军队便被召回,无功而返。 ??七月初七,潼关之战,秦岭内的与入城的西凉军共计殁一万七千人,俘一万三。 ??翌日,西凉赫连达急报,召回伪装成马贼的正规军与骑兵队,收拢残兵,退后三十里。 ??当夜,边令白病重不治,就此身亡。 ??翌日凌晨,新任钦差赶至潼关,重整军队,接收边令白军权。 ??“出发以前,牧相便告诉过我,你思路清晰,做事极有条理,方方面面,都能考量到,如今一见,果然如此,不由得叹一声后生可畏。” ??郑隶已年届花甲,留着雪白的胡子,段岭的祖父还在世时,这老头子曾率领南陈军转战长城以外,请他出山坐镇潼关,乃是最好的选择。 ??段岭汗颜道:“不敢当,幸好有费先生与武独在。” ??段岭站在郑隶面前,确实不得不谦卑,这次潼关局面虽是自己一手促成,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漏洞百出,更两次险些丢了性命,若没有武独,自己根本什么也办不成。 ??郑隶留着王、谢二人不动,简单地重整了一次军队编制,段岭看出郑隶准备在不久后启用谢昊,便知不必再提醒他哪个可用。潼关的任务虽已结束,段岭却还有一堆烂摊子,得好好去收拾,当即与郑隶辞行,回西川去。 ??“我见过你,七年前,在上京的药堂。” ??武独终于想起来了。 ??七夕那夜,段岭终于告诉他:“对,是我,你还用金乌吓了我一跳。” ??“可你……”武独实在想不明白,过往之事,重重叠叠一刹那涌上心头。 ??秋季暴雨过后,潼关一片水洗般的晴空,马车再度启程南下,依旧是那哑巴车夫,车里坐着武独与段岭二人。 ??出秦岭后,进巴山时,段岭让车夫在路边停了车,两道全是枫树,段岭便扶着武独下来,在枫林里休息片刻,去打了水来给他换药。 ??背后是火焰一般的枫叶,武独在那一战里手掌受伤,还扭伤了脚踝,下车进山来,坐在一块大石上,光着右脚,踩在马扎上。段岭调好药膏,给他换药,先是给脚踝消肿,再解开左手上的绷带,止血生肌。 ??“手上的伤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好了。”段岭朝武独说,“不化脓就没事,脚踝反而得过些时候,伤筋动骨一百天,这几天当心一点。” ??武独目不转睛地注视段岭,答道:“没关系。” ??“你轻功这么好。”段岭说,“千万不能留什么病根。” ??武独说:“先前你想告诉我什么?磨磨蹭蹭的,这里四下无人,总算可以说了吧。” ??段岭朝他笑了笑,说:“先前在洞里那天,你说过也有话想告诉我,是什么?” ??先前那夜,两人来不及多谈,便被党项撤军所打断,紧接着又是层出不穷的事,武独这两日里,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为什么段岭会在七年前,那场风雪夜里出现在上京的一个药堂。 ??但段岭也说过,他父亲是个药商,那么兴许就是药堂的掌柜? ??“我先问,究竟为什么会在那时见到你?”武独皱眉说,“你不是浔北人吗?” ??“缘分啊。”段岭答道,“我们相遇的缘分,早在那时就埋下了。” ??段岭小心地给武独的手上着药。 ??武独不自然地瞥向漫山遍野的枫树,红叶四处飘落。 ??“缘分吗?我……”武独说,“我这一生,在师门立过誓,是不能娶妻、成家的,甚至不应立业。” ??“为什么?”段岭问。 ??“刺客皆是如此。”武独答道,“你有了家人、爱人,便有了弱点,你杀了仇家,对方的后代要来寻仇,就会杀你妻儿,放火烧你的房子。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,能有什么前途?” ??“可你师父与师娘呢?”段岭又问,“他们不也成亲了?” ??“他们并未成亲。”武独答道,“没有名份,但在我心里,她始终是师娘,后来上梓城破,师父力战身亡,师娘也随之殉情,你身上这件白虎明光铠,便下落不明,而山河剑法,也落到了前来营救的赵奎手中。” ??段岭问:“所以你为了找它,才到赵奎身边,对吗?” ??武独点了点头,说:“赵奎知道我一旦找到它就会离开,所以才把它藏了起来。” ??段岭问:“找到以后,你要做什么呢?光复师门吗?” ??武独答道:“师门已颓落了,当初的传承,也早已离心,镇山河更不知下落,但白虎堂还有一个职责,便是在这乱世之中,保护帝君。” ??“可是帝君他用不着我来保护。”武独说,“太子虽有意招揽我,我却知道,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刺客,而不是白虎堂的传人,归根到底,仍是不需要我。” ??段岭心想我需要啊,我需要。 ??武独说:“赵奎也好,牧相也罢,还有太子,除了先帝以外,大家要的,都只是杀人的刀,不过也怪不得谁,乱世之中,本来就是杀来杀去。” ??段岭欲言又止,武独却以为他想安慰自己,反而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,说:“山儿,你呢?有什么打算?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,你今年也已十六岁了,终日跟在我身边,不免耽误了你。” ??“什……什么?”段岭突然觉得好笑,又觉心中温暖。 ??“像你说的,七年前,我本是去上京执行一桩任务,与你在那时便相识,是缘分。”武独又说,“老天将你送到我身边,兴许是这缘分仍在。” ??段岭听到这话时,心中亦不免百感交集,是缘分吗?也许从他出生开始,一切便已经注定,注定了他是南陈的太子,是李渐鸿的儿子,会在某一天被带往上京,又注定了在那一天,见到武独。 ??“我不成家。”武独说,“可你不一样,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我过一辈子,回去好好想想,刚满十六岁,来日你大有可为……” ??“我自然是跟着你一辈子的。”段岭给武独缠好手上的绷带,包扎好,说,“我也不想成家,立业倒是可以的。” ??“你……”武独仿佛早已料到段岭会这么说,又道,“跟着我,没名没份的,这算什么?当我小厮一辈子?你的功名呢?你不是想往上爬的么?” ??“像你师父师娘一样啊。”段岭说。 ??武独整张脸蓦然就红了,段岭也觉那句话说得有点不伦不类。 ??一片枫叶飘落,静谧地落在树叶堆上,发出“沙”的一声响。 ??武独看着段岭,说:“那……你要么就……索性……” ??“索性什么?”段岭茫然道。 ??武独想想,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,随便说说。” ??段岭一头雾水,武独又说:“算你运气好,不是跟了郑彦,那便……先这么定了吧。” ??“郑彦?”段岭问,“和郑彦有什么关系?” ??“没什么。”武独摆摆手道,说,“回去吧。” ??“等等。”段岭说,“我还有话想对你说。” ??武独:“?”